傩文化曾经遍布我国的乡村,民间有“五里一将军(指路碑),十里一傩庙”之说。
傩文化是我国古文化的活化石。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冯骥才表示:“傩文化中的部分文化价值是不能随意改变的,通过傩文化这种“活化石”,可以触摸祖先的灵魂,应该保存它的文化内核,谨慎创新。”
湘西是中国傩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湖南文史研究室终身馆员、中国民俗学会和中国傩戏学会理事、著名侗族学者林河先生称:中国最早的农耕定居点及傩文化艺术的发祥地,竟都集中在过去被人称为荒蛮之地的湖南西部的古黔中地。湘西侗族傩文化系我国古代人文学科的孑遗、荆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至今仍然顽强地承受着现代科学文化的重重冲击而存活在僻域山乡,并越来越放射出它古朴绚烂之光。
傩是一种以驱瘟避疫为目的的祭祀活动,起源于原始宗教中的巫,最初是为了驱鬼逐疫,由于举行仪式时,巫师口中发出“傩傩”的连声,人们便把这种仪式称之为傩。据《说文解字》 注释:“傩”的本义是“行有节也”, 后来“傩”被赋予民间娱乐和驱逐疫鬼的概念,其本义倒是让人渐渐地遗忘了。古傩是中国历史上古老奇特的文化现象之一,贮存着远古的历史遗迹和生动的民俗素材。
两千多年前,屈原被楚王流放在湘(江)沅(水)一带的荒蛮不毛之地,心中忧郁,愤然而赋,除了《离骚》《九章》《天问》外,当属《九歌》。其实,《九歌》便是根据采集当地的傩祭巫歌加工而成。东汉王逸在《楚词章句.九歌序》中有记载:“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祠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作九歌。”湘剧《山鬼》就曾构思了一幅幅远古时代的生活图景,描绘了诗人在“五溪蛮峒”的原始部落的一段荒诞离奇的故事。《九歌》中的山鬼,与今日湘西少数民族傩戏中“跳马”的山鬼子,“毛古斯”的毛人,是有某种必然联系的。
侗族分布于湖南西南部、贵州东南部、广西西北部。侗傩较之于云南彝族、白族、哈尼族、傈傈族的傩舞,以及中原、吴越一带,特别是安徽贵池山区的傩戏、傩祭是有区别的。由于古代人们认识水平低,对于疾病产生的原因不甚了解,认为疾病与人的三魂七魄失落而引起。凡遇人口不安、五谷不丰、六畜不旺、财运不佳、口角纷争、遇见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以及其他灾厄等等,经巫师卜知犯了傩难,就要举行这种酬傩祭典。其内容有消灾愿、太平愿、求子愿、求寿愿、求福愿、青山愿、桃花愿等等。
侗傩的祭祀活动有文字记载的源于西周初期的前歌后舞的军傩舞,意为请用神灵助战。这种傩舞加入情节和唱词而出现在舞台上,便成了傩戏。贵州的地方戏,就是从这种军傩舞脱胎出来,形成一种地方剧种,所以它的剧目多为战争题材的历史剧。这种原始的军傩舞,现在夜郎地区(湖南西部、贵州东南部)仍然保存。在清朝乾隆年间,湘西一带农民起义,都以这种军傩舞作为誓师大会。
侗傩分为傩戏和傩技。侗族傩戏又名“咚咚推”,综合了演唱、对白、舞蹈等艺术,由钹、锣、唢呐、鼓等乐器伴奏,节目风格粗犷、原始、绮丽、神秘,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奇特现象。除了春节、元宵、七月十五和遭瘟疫时演唱外,每逢赶集期也常常进行演出,它不仅是侗民们群体祭祀的一种仪式,同时更是侗民们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侗族傩戏不单独表演,是依附于傩祀活动而存在,专为宗教祀神娱人需要的傩戏班演出。人们埋头劳作了一年,到岁末年初,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了。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让神也乐一乐。要把讨厌的鬼疫赶一赶,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对神,人们既有点谦恭畏惧,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颇为难做,这大概就是傩戏表演时需要戴上面具的原因。
历史上,侗傩经历了无数次的风风雨雨,风雨之后,它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焕发出它独有的绮丽。咸丰4年(公元1854),侗民姜灵芝聚众起义,反抗清廷,傩文化村人奋起响应,义军在这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活动了20年之久,直到同治13年(1874),姜灵芝退守距离傩文化村15里远的玉龙山阵亡才告结束。这期间,朝廷对这一带进行轮番征剿,昔日繁华的村寨几乎被夷为平地。起义失败后,侗胞们所受到的民族压迫愈加严重,他们的民族感情也随之越来越强烈,“咚咚推”成为表现这种感情的最适宜的方式。时至今日,每次演唱结束,他们都要戴上面具,由戏中的关公、蔡阳分头率领,在戏场穿花、舞踩、呐喊,将戏推入新的高潮。也许他们在回忆那远去的故事,希冀未来的安定生活。
表演开始时,只见院子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神态的傩戏面具。傩师一番繁琐的祭祀仪式过后,祈求风调雨顺,娱人娱神的傩戏就要开场。这里的傩戏表演者全都身着稻草衣,戴傩面具,一边舞蹈一边用侗语演唱对白,剧目多得可以演上七天七夜,经常表演的剧目有《祈丰收》、《菩萨背活人》、《盘古会》、《桃园三结义》、《张良姜妹》等数十种之多,但剧本秘不示人。我们观看的第一出戏是《菩萨背活人》,当戴傩面具,身着稻草衣的主角刚露面,锣、鼓、镲等乐队就“咚咚推、咚咚推”地响了起来,眯着眼睛入了戏。75岁的龙开春老人饰演庙里的主持,60岁的龙炳金身上绑着奇怪的道具,看上去他背着一个人,原来他一人饰菩萨和凡人两个角色。说的是山里有个庙,庙里的菩萨多。菩萨把进香的凡人背下山来,要求凡人为他找一个新的地方安身。表演者咿咿呀呀地唱,村民们看得全神贯注。原来这戏还“真有其事”,因为这个村旁就有一座庙。
看过关云长千里护皇嫂的《古城会》,曾经于1956年参加过湖南省民族民间文艺会演,现在已是92岁高龄的龙子明老人扮的土地公公终于出场了。这出戏叫《祈丰收》,荷锄拿镰的农民向土地公公报告大旱灾情,请求为转告玉皇大帝,听说这戏每唱一次就会下一场雨。龙开春老艺人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三十多年前,该村遇到大旱,虫灾严重,田地里的庄稼危在旦夕。这时,在老人们的倡导下,决定以傩戏表演来驱虫求雨。这个村分为上寨和下寨,下寨有一丘15担谷子面积的稻田夹在上寨的稻田中间,当上寨的人积极要求用傩戏表演求雨驱灾时,下寨人不答应。于是上寨人独自杀鸡宰猪、舂米打粑、赶上“吉日”,把所有的供品摆上神龛,然后拿出道具,敲响锣鼓,表演起傩戏来。三天三夜的表演、祭祀、驱瘟、祈福之后,奇迹出现了:上寨天空中下起了大雨,虫子也一哄而散,不见踪迹,而夹在当中的下寨人家那丘田却滴雨未进。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中究竟有多少传奇的成份,也不知道老人是否清楚夏天的雨“隔条水沟两重天”的道理?但是侗民们对这种古老的傩文化的执着与虔诚是不能怀疑的。也许正是这种冥冥中的奥妙,更能体现侗傩文化那不可解读的精华。
在新晃侗族自治县文化部门的朋友那里,我听到一个关于村主任巧护国宝的故事:2001年8月,一个日本专家团风尘仆仆而又煞有介事地赶到该县侗傩文化村——贡溪乡四路村,要领略一下神秘古老的侗傩文化。村主任拿出“当家人”的架势,杀鸡、舂粑、切腊肉、斟米酒,用青瓷碗盛着,一溜儿摆在八仙桌上,觥筹交错之间,细心的村主任想起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偌大的有三部摄影机相随的文化团体进村,怎么不见县里主管部门相陪?其中必有蹊跷。为了表现出中华民族有礼有节的风范,为了让客人看到中国的傩技,但又不让傩技这一独特的民间文化流落外邦,村主任故意找来几名村民,对他们耳语几句。果然,来人架起摄影机等待着全过程拍摄。一炷香功夫,戏场布置妥当,只见几个头戴面具、身穿长袍、手持佛手的人物陆续上场,前后不过半支烟的时间演出结束。日本人几乎刚刚摆好摄影机,节目就完了。
这哪是几天几夜都演不完的侗族傩戏?领队的日本人不甘心,向村主任要戏曲底稿看一下,村主任想,反正是侗族文化,量你也看不懂,就递了过去。日本人东翻西看,压根也没有把剧本归还的意思。村主任掏出笔来在纸片上写了几行字,对日本人说:“对不起,搞错了,这才是傩戏的原稿。”趁其不备,将傩戏底本夺了回来。日本人见眼前的中国人护宝态度不太友好,哇哇大叫:“你们中国人,太小气了!”“小气?作为中国人,有责任保护自己的民族文化!”后来, 我国著名的民俗学家、湘潭大学王建章教授得知此事后,对这个不起眼的朴实村民肃然起敬:“你做得对,傩戏是我国独有的文化瑰宝,不能落入国外。”
侗族傩技的表演又与傩戏不同,它属表演中的“硬功夫”。在朋友的陪同下,我们造访了县道教协会会长、傩技功夫表演队队长吴泉万先生,因与其是同乡,又有县文化部门的朋友陪同,吴先生的话题就不免拉得很开。这个平时流散于民间、需要表演时临时组合的表演队现在已经能表演上刀梯、踩红犁、过火山、吃玻璃、啃瓷碗、钢针穿喉等数十种绝技。
侗族傩技与别的傩技不同,单以“上刀梯”为例,别处的刀梯是由单刀捆扎而成,一把刀成一级阶梯,刀刃或平放,或正立,而侗族傩技中的每一级都是由两把锋利的尖刀架成“V”字形。40岁的傩艺人姚茂金身着傩服,吹起牛角,一只公鸡在刀梯上溅血而亡,献身傩祖。开场锣一响,开山大将、白虎英雄、金鸡仙人、小鬼夜叉四位面具人物上场扫台。接着傩技艺人新装上场,先在刀梯下翩翩起舞,潇洒激昂地跳起《踩九州》原始舞蹈。随后,脱掉脚上的草鞋,唱起《上刀梯歌》,只见他赤足稳稳地从两把刀刃间拾级而上,脚掌被刀锋深勒,每走一层刀梯,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他翻过刀梯,仰头吹起雄浑的牛角号,伸出脚掌,却不见半丝血迹。
烧得通红的犁口从火堆里扒出来了,树叶放置其上,瞬间便滋滋地燃成为灰烬。66岁的姚沅炳竟然用嘴去咬,用舌头去舔,还不过瘾,背上一个百十斤重的大小伙子,双脚跳上犁口,来回走了两趟。
我们惊魂未定,他又乘兴将上衣脱光,仅着短裤,表演起钢针穿喉的绝活,侗家妇女纳布鞋底用的钢锥被他从喉间穿过去,针上系一根红带,下面吊上一块红砖,顺时针转了16圈,又倒着转了6圈。
老头意犹未尽,又拿起一支浇上油的火把,一团红红的火焰在他周身欢快地跳动,他象火中凤凰,浴火重生,笑容如初生婴儿般纯净灿烂。据介绍,姚沅炳的绝技因其“东方的神秘”,已经出访过韩国和日本,他的儿子也样样都可以表演,七岁的孙子已能够表演“过火桥”。看来,侗傩绝技用不着担心后继无人。
望着黑暗中渐渐隐身的侗寨,如影子般飘忽散去的人群,透过这原始、拙朴、甚至怪异、野蛮的表象,这阴阳交错、鬼神云集的领域内,我惊叹着这块土地上竟蕴含着大量的侗族文化遗产,这里到底还蕴藏着多少神奇的能人? 从侗族傩戏“咚—咚—推”的音乐与节奏中,我们似乎听到先民们粗犷的舞步、激情的歌唱和琅琅的磨琢声、腾腾的烧冶声、祭祀行傩的响器声,在当今的空气中幽幽地飘散开来,更有帅刀的摇动声、铿锵的战场锣鼓声和刀枪撞击声音,让我们依稀触摸到那已经远去的沧桑。